公元前142年汉景帝后元二年八月初
北上的官道在夏末的烈日下蒸腾着热浪,黄土路面被车轮和马蹄反复碾压,扬起干燥的尘土,黏附在行人的衣襟、车马的辕轭上。御史中丞张汤的车队,在离开长安十日后,已渡过渭水,进入左冯翊地界。越往北行,沿途的景象便与关中的繁庶渐行渐远。村舍渐稀,田畴间的粟禾长势也显得稀疏了些,偶尔可见大片因去岁战乱或今春干旱而抛荒的田地,野草在烈日下倔强地生长。道旁的亭驿,戍卒的面容多了几分边地特有的粗粝与警惕。
张汤依旧端坐于他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轺车中,车帘半卷,目光透过缝隙,平静地观察着沿途的一切。他手中拿着一卷简牍,是离开长安前,从丞相府、大司农、少府等处调阅的,关于朔方郡近年户口、田亩、赋税、仓储的概要文书。数字枯燥,但在他眼中,却是一个边郡最真实的“骨相”。
“陈令史,”张汤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旁边骑马随行的副使耳中,“前方是何地界?距高陵还有多少路程?”
陈令史连忙策马靠近车辕,抹了把额头的汗,回道:“回中丞,前方已过粟邑,再行三十里便是高陵。按行程,后日可至云阳,大后日便能抵达上郡治所肤施。”
张汤“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简牍的某一行:“据大司农所载,去岁朔方郡实收田租,较之前年减少三成有奇。所报缘由是‘春旱,又遭胡马践踏’。高阙战后,朝廷有拨付钱粮抚恤、助耕。今岁春耕,朔方自报已复垦七成荒田,然秋收在即,观此沿途景象,关中尚且如此,朔方……”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中的怀疑,已表露无遗。
陈令史斟酌道:“中丞明鉴。边郡艰苦,又经战乱,或有虚报亦未可知。然李靖王坐镇多年,治军严谨,或许……”
“治军严谨,与治民理政,是两回事。”张汤打断他,语气平淡,“边将长于军伍,往往疏于民政,或急于求成,夸大其词,也是常情。此行的要务之一,便是核验。不仅要看军容,更要看仓廪,看民生,看那些账簿数字背后的实情。”
他顿了顿,又道:“传令下去,今夜宿于高陵驿。你持我节符,去高陵县署,调阅该县去岁、今岁往来朔方的粮秣、物资调拨文书,尤其是朝廷拨付的抚恤钱粮,经高陵转运的部分,核验其数目、日期、接收凭信。记住,只需查阅文书,不必惊动地方,更不可透露我等具体行程与意图。”
“下官明白。”陈令史心中一凛,知道张汤这是要开始“摸底”了,而且是从外围的转运环节查起,这远比直接进入朔方后再查要隐蔽,也更容易发现可能的漏洞或拖延。
当夜,车队宿于高陵驿。驿丞见是天使队伍,诚惶诚恐,小心伺候。张汤并未多问地方事务,只要了热水、简单饭食,便闭门不出。陈令史则悄然前往县署,直至深夜方归,带回了几卷抄录的文书。
“如何?”驿舍简陋的油灯下,张汤放下手中的另一卷文书——那是廷尉府存档的,关于近年来边郡官吏“擅发民力”、“虚报功绩”、“苛敛钱粮”的几桩旧案判例。
陈令史面带困惑,低声道:“回中丞,下官仔细核验了高陵县署留存的文书。去岁冬及今岁春,经高陵转运往朔方的钱粮,共计三批。账目清晰,交接文书俱全,印信无误。时间上……与朝廷诏令拨付的日期相比,第一批略有延迟,约晚五日;后两批则基本准时。高陵令解释,因去岁冬雪封路,漕运不畅所致。下官观其仓廪,存粮亦符合账目,未见明显短缺。”
“延迟五日……”张汤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雪路难行,倒也算情理之中。接收方是谁?可有朔方郡的回文?”
“有。接收方是朔方郡丞公孙阙派来的军需官,回文上有朔方郡丞印及靖王军府骑都尉印。文书俱在,下官已抄录。”陈令史将抄录的文书呈上。
张汤接过,就着昏暗的灯光细看。文书格式严谨,用语规范,印鉴清晰,看不出任何破绽。但他注意到,第一批延迟送达的钱粮,朔方方面的回文日期,与收到日期仅隔两天。“两天……清点、入库、用印,倒是迅速。”他淡淡评价了一句,不置可否。
“中丞,是否要继续查沿途其他县邑?”陈令史问。
“不必了。”张汤将文书收起,“高陵是关中北上要冲,若此处无虞,他处纵有小疏漏,也非关大局。李靖王若真在钱粮上做手脚,不会在这些容易追查的转运环节留下明显把柄。真正的虚实,要到朔方仓廪之中,到田间地头,到边市账册里,才能见分晓。”
他吹熄油灯,室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夏虫的鸣叫。“歇息吧,明日早些赶路。真正的较量,还在前面。”
长安,未央宫,温室殿偏殿。
这里如今是新帝刘荣日常处理政务(或者说,学习处理政务)的地方。殿内堆满了从少府、丞相府移送过来的各类章奏简牍,分门别类,摆放得颇为整齐,显示出辅政大臣们试图将一切纳入“正轨”的努力。然而,坐在御案后的少年天子,面对这些堆积如山的文书,眼神中更多的却是茫然与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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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换上常服,摘去了沉重的平天冠,但眉头依旧紧锁。登基大典上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李玄业……那个记忆中仅在宫宴上远远见过几面、印象中威严寡言的姑父,真的是王臧口中那种“擅权跋扈、其心叵测”的奸佞吗?可窦大将军(窦婴)又言之凿凿,说他是国之柱石。他该信谁?
“陛下,”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刘荣抬头,见是大将军窦婴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名捧着几卷简牍的尚书郎。
“舅父。”刘荣连忙起身。私下场合,窦婴允许他如此称呼,这让他感到一丝亲情的慰藉。
窦婴行礼后,示意尚书郎将简牍放在一旁,然后走到御案前,看着刘荣苍白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疼惜,但很快被严肃取代。“陛下,张汤一行已过粟邑,不日将入上郡。这是朔方郡日前送来的例行边情奏报,以及李靖王关于迎接天使事宜的请示。”他将一卷简牍推到刘荣面前。
刘荣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迟疑道:“舅父,张中丞此去……不会……不会出事吧?”他问得小心翼翼,既怕张汤真的查出什么对李玄业不利的“实据”,又怕查不出什么反而激怒朔方,更怕两边冲突起来,自己这个皇帝完全无法控制。
窦婴心中暗叹,面上却沉稳道:“陛下放心。张汤是朝廷使者,代表的是陛下与太后的恩典。李靖王是明理之人,断不会对天使无礼。至于核查事宜,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陛下正好可借此机会,看看朔方真实情状,也可观张汤办事是否得力、公允。”
他顿了顿,低声道:“陛下需知,如今朝中,对朔方、对李靖王,议论纷纷。陛下初登大宝,正需明察。张汤此行,既是按察,亦是陛下施恩示信于边关将士的机会。陛下可手书一道慰勉诏书,交由驿站快马递送,赶在张汤抵达朔方前送到李靖王手中。言辞要恳切,褒奖其戍边之功,体恤其将士辛劳,表明陛下期待边镇安宁、将士用命的圣意。如此,纵使张汤在彼处有所查问,李靖王及朔方军民,亦能感知陛下拳拳之心,不至于离心。”
刘荣眼睛一亮,觉得这主意甚好。既能安抚朔方,又能彰显自己这个皇帝的恩德。“就依舅父所言。这诏书……该如何写?还请舅父指点。”
窦婴心中稍慰,便耐心地口述,让刘荣亲自用朱笔在绢帛上誊写。诏书内容无非是些“卿镇守北疆,劳苦功高”、“将士用命,朕心甚慰”、“今遣使劳军,以彰朝廷德意”、“望卿善抚士卒,严守边备,永固汉室藩篱”之类的套话,但出自新帝亲笔,意义自是不同。
写完用印,交由尚书郎以加急发出。刘荣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松了口气,又问:“舅父,梁王叔这几日……似乎在忙着核查各郡国上计(年终考核)文书?”
窦婴面色微凝,点了点头:“梁王殿下辅政,勤勉任事。核查上计,亦是职责所在。陛下不必过虑,自有丞相、御史大夫等协同办理。”他不想让刘荣过早卷入这些具体政务的纠葛,尤其涉及梁王。
刘荣“哦”了一声,不再多问,但眼中忧色未减。他总觉得,梁王叔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后面,藏着许多他看不懂也猜不透的东西,让他隐隐不安。
长乐宫,猗兰殿。
此处是王美人(王娡)的居所。与未央宫前殿的庄严肃穆、温室殿的压抑忙碌不同,猗兰殿规模不大,但布置得颇为雅致。庭中植有兰草,时值夏末,虽无花开,但绿叶葳蕤,在廊下投出片片清凉的阴影。
殿内,王美人正坐在窗前的席上,手中做着女红,是一件小儿的深衣。她年近三旬,容貌并非绝色,但眉眼温婉,皮肤白皙,自有一种沉静从容的气度。此刻她低眉垂目,飞针走线,动作不疾不徐。
她的母亲臧儿,一位衣着朴素但料子考究的老妇人,坐在下首,手中捧着一盏蜜水,目光却不时瞟向殿外。她的弟弟田蚡,如今只是个秩比六百石的郎官,站在一旁,显得有些局促,又带着几分压抑的兴奋。
“阿母,”田蚡压低声音,忍不住道,“听说张汤已经出发去朔方了。梁王这次,看来是铁了心要动李玄业。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臧儿瞪了他一眼,低斥道:“噤声!这里是什么地方,容你胡言乱语!”她看了一眼依旧专注针线的女儿,放缓语气,“朝堂大事,自有太后、皇帝、辅政亲王和公卿大臣们定夺。我们妇道人家,内侍宫闱,外事岂可妄议?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田蚡讪讪地低下头,但眼中闪过一丝不服。他觉得自己这个姐姐太过谨慎,或者说,太过“无为”。如今新帝暗弱,梁王跋扈,朝局动荡,正是有心人趁势而起的大好时机。他田蚡自认有些才干,岂能甘心一辈子做个小小的郎官?
王美人这时停了针,将手中的小儿深衣轻轻抚平,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田蚡:“阿弟,阿母说得对。眼下风云际会,看似有机会,实则步步杀机。梁王与李靖王相争,是猛虎与苍鹰搏杀,我们不过是林间幼鹿,凑得近了,难免被利爪罡风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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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清晰:“我们要做的,是好好照顾彘儿,让他平安长大,读书明理。彘儿是陛下骨血,天家贵胄,这便是我们最大的本钱,也是唯一的倚仗。其他的,不急。该是我们的,时机到了,自然会是我们的。不该是我们的,强求只会招祸。你如今在郎官署,多听,多看,少说,尤其要留意,哪些人是真正忠于朝廷、明辨是非的。结交人,要如春风化雨,不可急功近利,明白吗?”
田蚡虽然心有不甘,但对这个自小便有主见、入宫后更显深沉的姐姐,还是存着几分敬畏,只得点头:“阿姊教诲的是,蚡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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