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日头像块烧红的铁饼,悬在潭垌乡青石板巷口的大榕树上,将浓荫都烤得发蔫。蝉鸣声嘶力竭,仿佛要将最后一丝力气榨干。
沈家小院里,陈伯蹲在沁凉的井台边,粗粝的手指正将新收的芥菜往宽大的竹匾里摊开。刚从井水里捞出的菜叶油绿发亮,叶脉间凝着剔透的水珠,在灼目的日光下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斑。暑气蒸腾,他额上的汗珠滚落,砸在井台石板上,瞬间就被吸干了。
小满攥着块刚出锅的米糕凑过来,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肩头,辫梢系着的红绳随着动作,不经意扫过陈伯汗湿的后颈,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阿爷,这是要晒伏菜吗?”
“哎,是小满呀,”陈伯直起身,用粗粝的拇指习惯性地抹去她嘴角沾着的米糕碎屑,“伏天晒的菜,存得住!晒得干干的,封进坛子里,能存一整年。等天冷了,想喝口热乎的,抓一把熬粥,撒点盐花,正合用,又香又暖胃。”他将摊满芥菜的竹匾稳稳搬到墙根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动作间,忽然想起什么,从腰间解下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晒得干透、卷曲的陈皮丝和深紫色的紫苏叶碎。“等会儿用这个煮锅伏茶,给你娘送两碗去。这几日她顶着日头下田,累狠了,我看她嘴角都起燎泡,怕是心火旺。”
申时初,驿站
驿站内室,空气凝滞得如同胶水。青瓷茶盏被重重搁在黄梨木案几上,盏中未喝完的凉茶溅出,在光滑的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
萧翊脸色铁青,娃娃脸上惯有的散漫被愤怒取代。他对面,父亲萧文远正对着一堆摊开的账册紧锁眉头,指间的狼毫笔悬停在“修桥款”三个朱砂小字上,反复地、焦躁地圈画着,墨团层层晕开,像一块溃烂的伤口。窗外的蝉鸣震耳欲聋,廊下悬着的铜风铃却纹丝不动,憋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分明是王司马想吞那三成过桥税!”萧翊捏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压着火,“‘再核勘地界’?这桥址是郎峒主与我们反复踏勘,选在‘鹰愁涧’最窄、两岸石基最稳处!他这是存心刁难,拖着不批,好从中渔利!”
当朝官员的贪腐,如同岭南潮湿闷热天气里滋生的霉斑,无处不在。一个小小的州司马,就敢把手伸向这关乎俚汉和睦、民生便利的修桥款项。
萧文远没有立刻回答,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耸动,手背上青筋暴起。萧翊忙从怀中锦囊取出参片递过去。就在这俯身的瞬间,他瞥见父亲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官服——下摆边缘已磨得发毛起绒,领口处还沾着一小片洗不掉的、暗红色的丹枝汁液痕迹。
那是半月前,父亲亲自押送最后一批贡荔进长安城留下的印记。那趟差事,堪称一场损耗惊人的噩梦:八百里加急,每五里驿站换马,三十里设“荔站”专供冰水降温。饶是如此,用竹筒盛装、裹以湿棉的丹枝果,仍有七成在酷暑和颠簸中腐烂变质。押运的小吏回来复命时,鞋底磨穿,蓬头垢面,怀里竟还抱着几筒烂成泥的荔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诉说沿途州县如何借故推诿、克扣马匹,险险误了入宫的时辰!萧文远那时想着那么多的牺牲,痛心无比却又无能为力。
“爹,这桥……”萧翊看着父亲疲惫苍白的脸和那洗不掉的丹枝污渍,心头一阵揪痛,“这桥咱们不修了吧?何苦受这夹板气,还要担这天大的干系……”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驿卒清晰的通报声:“郎峒主之子郎岩求见!”
萧文远与儿子目光瞬间交汇,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凝重与一丝无奈。郎家是黑石峒的俚人首领,此次修桥本是郎峒主以山林水道通行权和丹枝资源为交换提出的要求,选址鹰愁涧也确实能极大便利两岸俚寨汉村的通行。萧文远本是求他们采摘丹枝果,又想借此缓和俚汉关系,推进教化,才力主促成。如今却因州府王司马的贪婪阻挠而停滞不前。
萧翊深吸一口气,掀开内室门上的竹帘。只见廊下阴影处,立着一位肤色微深、身姿挺拔如青松的清俊青年。正是郎岩。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俚家短衫,腰间佩着弯刀,牛皮刀绳上还沾着新鲜的草屑露水,显是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两名挎着箭筒、神情警惕的随从。
“萧大人,”郎岩抱拳行礼,声音沉稳,但喉结在汗湿的脖颈间微微滚动,泄露了一丝急切,“我阿爹让我带话:江边打的木桩,再拖下去,雨季的洪水一到,全都要泡烂在江底淤泥里,前功尽弃!”他话音刚落,身后一名随从突然解下腰间皮质水囊,倒转过来——哗啦一声,倒出来的不是水,竟是半块颜色灰败、长满绿毛的硬饼子!“大人请看!这就是昨日才发到筑桥役夫手里的口粮!给俚人兄弟吃的,就是这个!”那随从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怒。
萧文远盯着桌上那半块发霉的饼子,脸色由白转青,猛地抓起那本圈满墨团的账册,“砰”地一声狠狠摔在桌面上:“岂有此理!明日!明日我便亲去州府!便是拼着这身官服不要,也要将此事捅到岭南节度使案前!我倒要看看……”他激愤的话语被后堂突然传来的一声清脆碎裂声打断——是侍奉的女婢失手打碎了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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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瓷片飞溅的刺耳声响中,萧翊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廊下的郎岩,那只按在腰间弯刀刀柄上的手,指节瞬间因用力而绷紧、泛白!窗棂外,毒辣的日头正将竹帘的投影死死钉在青砖地上,根根分明,宛如一道道沉重挣不脱的枷锁。
酉时,潭垌乡村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下,总算聚拢起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晚风。金花和小满并排蹲在虬结的树根上,望着天边。西沉的落日将漫天云霞点燃,赤金色的火烧云如同奔腾的烈焰,正贪婪地舔舐着驿道尽头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峦。
金花百无聊赖地用草茎拨弄着爬过树根的一队蚂蚁,嘴里数着:“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她歪头看了看身旁有些出神的小满。闷热的空气里,那丝微弱的晚风拂过,撩起小满额前细软的绒毛,轻轻飘起又落下。四周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起伏着,编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音网。
“小满。”金花轻声唤道。
“嗯?”小满回过神,看向好友。
金花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从行商那里听来的神秘:“今儿下午,有从端州回来的商队路过歇脚,我听他们说,长安城里都在传,今年的贡荔,路上跑死了二十多匹上好的战马呢!说是什么,驿道跑废了蹄铁,马都累吐了血,倒毙在路边,肚子胀得老大……唉,就为了宫里贵人一口鲜甜,造孽哟。”她的小脸上带着唏嘘和一丝对遥远长安的模糊恐惧。
远处,隐约传来州府方向更夫悠长而带着警示意味的梆子声,穿透暮色:“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同一时刻,陈伯依旧站在井台旁。他仰头望着天边那泼天盖地的火烧云,浑浊的老眼映着那赤金的霞光,仿佛穿透了三十年的时光尘埃。也是这样的伏日,也是这样烧透半边天的晚霞……他随着庞大的商队,跋涉在险峻的茶马古道上。驼铃叮当,惊起枯树上成群的昏鸦。前方黄沙漫天,传说中能提供庇护的驿站,却总像海市蜃楼,永远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吞噬着人畜的性命和希望。热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当年风沙的粗粝触感。
“也不知道谷雨走到哪儿了。”金花的话题转到了更近的牵挂上,她掰着手指头算,“算算日子,州府的童子科初试,该考完了吧?他啥时候能回来呀?”
小满的目光也从绚烂的晚霞收回,落在蜿蜒伸向远方的驿道上,眼中是姐姐的忧虑:“是啊,该考完了。信儿也没一个……也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路上顺不顺利?那个周公子有没有再为难他?”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辫梢的红绳,那鲜艳的颜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黯淡。归期未定,前程未卜,这等待的日子,焦灼而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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