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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第1页）

有一次夜里我终于睡不着了，那是我离职后的第十天。我吃安眠药，片都不管用。我想起那些烂小说，诋毁刑侦的推理故事，都是给几片药就置人于死地的情节。纯扯淡，半瓶吃下去连打个哈欠都费劲。我想每个人，想念每个对我好的人，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给我妈打电话，凌晨三点钟，没接。三点半她回给我，我说：&ldo;妈，你回来吧，我想你了。&rdo;

&ldo;丹丹也醒了。&rdo;我妈说，&ldo;她在看着我。&rdo;

&ldo;让她也回来。&rdo;我原谅她了，我把话筒贴在脸上，一时有点儿哽咽，说，&ldo;我也想她。&rdo;

4

我生了场病，发高烧，我以为病好之前能看见家人，结果是自愈的。十二月初张队来看我，说必须请我吃个晚饭，去个贵点儿的地方。我选了大连海鲜，待业半个月，我都有点儿仇富心理了。

他让我点餐，我不点太贵的，可也绝不挑贱的。合上菜单我审视他：&ldo;你干吗请我吃饭?&rdo;

&ldo;我没保下来你，该还你的。&rdo;

&ldo;你已经很好了，这是我的事。&rdo;

离职的话题我们都没兴趣往下聊。我低头掰筷子，这是我的爱好，在外面吃饭，或难过，或高兴，我都不自觉地把筷盒里的筷子掰断。待桌上大概攒了二十多段时，张队问我家人回来了没。

&ldo;快了，路上了。&rdo;

&ldo;听说那边下雪了。&rdo;

&ldo;我以为长白山一年都下雪，长白嘛。&rdo;

他递我双新筷子，说：&ldo;我上次才知道，原来你有个继父。&rdo;

&ldo;王总?我不记事的年纪就跟他，要不是俩姓，我能以为他是我亲爹。&rdo;

&ldo;他在开公司?&rdo;他问。

&ldo;谁?&rdo;

&ldo;王总。&rdo;

&ldo;没有，他就是一工人。我大了不肯叫爸，直呼其名也不像话。他想的，叫他王总，不尴尬也不失礼。&rdo;

&ldo;他对你不错?&rdo;

&ldo;凭良心讲，是不错。他没儿子，就把我当儿子养。后来他女儿也叫他王总。&rdo;

&ldo;不是你妹妹?&rdo;

&ldo;不是，他和他前妻的，比我小一岁。&rdo;我顿了一下，说，&ldo;我们俩没有血缘关系。&rdo;

&ldo;她现在在哪里?&rdo;

&ldo;不说这个了吧，说出来你会乐的。&rdo;

&ldo;哦?那你亲爹呢?&rdo;他问，&ldo;真的没了?&rdo;

&ldo;我印象不深，他带着我哥哥走的。&rdo;

&ldo;你还有哥?&rdo;

&ldo;我跟我妈留在哈尔滨，我那个姓欧阳的父亲带我哥去的云南。你今天怎么这么好打听?&rdo;我把碎筷子拢成一堆儿。服务员陆续上海鲜，我拽只螃蟹揭盖儿，问他最近怎么样。

&ldo;还行，就是轮我一脏活儿。&rdo;

那是我们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词，把警察通知死者家属的过程叫&ldo;脏活儿&rdo;。后来我们就沿用，谁都不愿目睹死者家属各种各样的不可接受的痛苦，&ldo;脏活儿&rdo;都让新警察干。然后我们会轮流请他吃饭。我也干过十多次&ldo;脏活儿&rdo;。

&ldo;干吗让你干?&rdo;我问，&ldo;什么案子?&rdo;

&ldo;新来的干不明白。雪崩，一家人都死了。&rdo;

&ldo;别唬我，咱这儿还没下雪呢。&rdo;

我低头吃蟹，碰上一有黄儿的。服务员端盘炒螺肉，我让她拿几双筷子，筷盒空了。她瞅着桌上的碎筷子，貌似很有意见。我让她快去。她哼哼两声，走了。

&ldo;是山，&rdo;张队拿个贝壳在筷子堆下绕一圈，&ldo;这家人开车往下盘，正好一团雪从山上滚下来，砸向这辆车。&rdo;

&ldo;哈尔滨哪儿有雪啊?&rdo;

他静了有半分钟，足令我预感到噩耗的时限。接着他在椅子上坐直，松松他的警服领带，一字一句地说‐长白山。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那沉默让我一时什么都问不出来，他说：&ldo;他们都在里面，都死了。&rdo;

&ldo;你开玩笑?&rdo;我连螃蟹都抓不住了，牙齿直打战。我感觉自己只能呼气，无法吸气，耳朵嗡嗡地响，饭店碗碟的声音如警笛声在脑子里震荡。我听见自己问：&ldo;在回来的路上?&rdo;

&ldo;什么?&rdo;

&ldo;我让他们回来的。我本来秋天就该让他们回来的，我干吗非得拖到冬天下雪?&rdo;

&ldo;这不能怪你。&rdo;

张队说去洗手间，他有意让出空间给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哭出来。邻桌的人转身看我，服务生几次过来，都被我一摆手赶走了。张队拎了两瓶白酒回来，问我继续在这儿喝，还是换地方。

&ldo;就这儿吧。&rdo;我挤点儿笑容给他，&ldo;换地儿还得再哭一次。&rdo;

&ldo;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你早知道。&rdo;

&ldo;说吧。&rdo;

&ldo;那边报告说，你老婆有身孕。&rdo;

我这回没说话，低头吃虾。张队有点儿拘谨，过了一会儿，要跟我碰一杯。二两杯我一口干掉，嘴里有点儿辣。我说：&ldo;那个稽查，高文，问我为什么想离婚。记得吧?&rdo;

&ldo;他是傻逼。&rdo;

&ldo;我离婚，酗酒，被开除，是因为‐&rdo;我心跳得厉害，感觉端着酒杯的手都是抖的，我使劲儿把后半句说完，&ldo;那孩子不是我的。&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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