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2年汉景帝后元二年八月末
秋意渐深,高阙塞的风裹挟着草屑与沙尘,掠过城头时已带上了明显的寒意。郡府廨舍内,那种因持续核查而生的凝重气氛,并未因时日的推移而稍有缓解,反倒因张汤新一轮的讯问而变得愈发沉滞、紧绷。单独问话已进行了三日。每日,都有一两名来自不同曹署的经办吏员被唤入那间门窗紧闭、只有张汤与陈令史在座的静室。进去时,人人面色紧绷,呼吸急促;出来时,或如释重负,或眼神闪烁,更有甚者脸色苍白,额角见汗,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刑讯。
张汤的问话方式,与寻常上官考绩或御史巡视迥然不同。他不问大略,专抠细节;不重结论,只追过程。每一个看似寻常的环节——从一笔抚恤钱的领取画押,到一车边市皮货的验看入库;从一个伤兵评定会议的参与人员,到一纸借贷契约的担保人背景——都会被拆解成无数细碎的问题,从不同角度反复诘问。他语气始终平稳,甚至称得上客气,但那种抽丝剥茧、穷追不舍的劲头,以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细微矛盾的锐利眼睛,给被问者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第三日午后,最后一名被讯问的吏员——朔方郡户曹的一名老书佐,负责部分抚恤名册的最终誊录与归档——脚步虚浮地退出了静室。门扉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的声息。
静室内,张汤没有立即整理今日的问话记录。他靠坐在凭几上,双目微阖,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案几边缘。陈令史在一旁整理着堆积的木牍,大气不敢出。他知道,中丞正在脑海中,将这三日来从十余名不同吏员口中获取的、关于抚恤发放、伤兵安置、边市交易、借贷流程等事的零散细节,进行着飞速的比对、拼接与印证。
良久,张汤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案头一卷摊开的、他自己绘制的“高阙战后抚恤发放时序与关联图”上。图上,以不同颜色的线条和符号,标记着关键人物、事件、文书、时间节点之间的关联。其中,以“王五”案为起点延伸出的几条线索,在某些环节出现了模糊或矛盾的描述。
“陈令史,”张汤忽然开口,声音因连日说话而略带沙哑,但异常清晰,“这三日问话,你以为如何?”
陈令史放下手中木牍,仔细斟酌言辞:“回中丞,下官观之,朔方吏员应对,大多言之有物,能说出经办详情,于流程、制度颇为熟悉,显是平日理事有序。然……细究之下,亦有不谐之处。”
“说。”张汤示意。
“其一,关于抚恤发放的具体经办人。军中司马言,抚恤名册核定后,即移交郡府户曹,由户曹具体发放。然户曹两名书佐,一人言多数抚恤由郡丞亲卫持节至各营、各县发放,一人则言多由士卒家属自行至郡城领取,说法不一。追问之下,又皆含糊,推说‘战事初定,情形特殊,兼而有之’。”
“其二,关于伤兵授田的勘界与分配。田曹吏员能说出大体章程,然问及新丰里赵甲等十一户的具体田亩四至、相邻田主、籽种来源,则多推说‘地广人稀,界标简略,皆有记录可查’,或‘籽种由郡仓统一借支,具体经手需问仓曹’。然仓曹吏员,又只知总数,难对应到具体人名。”
“其三,边市交易。市吏能背诵章程,然问及几笔大宗皮货交易时,关于验看皮货成色的具体过程、当时在场的中人、乃至胡商首领的形貌口音,数人描述皆有细微出入。虽可归为记忆偏差,然……”陈令史顿了顿,“下官总觉得,彼等所言,似在刻意回避某些可能涉及‘个人决断’或‘非标准流程’的细节,只言‘依法依章’、‘众人共议’、‘上官定夺’。”
张汤静静听着,等陈令史说完,才缓缓道:“你之所感,与吾略同。朔方吏治,表面规整,实则……过于‘规整’了。仿佛有一无形之手,将一切可能产生歧义、争议或需个人担责的环节,都提前抹平,或推至‘众议’、‘上裁’之处。应对我等核查,亦是如此。人人皆知大体,人人不言细节之责。此非寻常吏员所能为,必是有人预先严令训诫,统一口径。”
他指向案上那卷“时序图”:“你看这王五案。军司马言其名册归属调整乃‘战后整编所需’,有‘军中往来文书为证’。然我调阅相关文书,只见一纸含糊的‘名册归并令’,并无具体人名与缘由。户曹书佐则言,抚恤发放依‘调整后名册’办理,具体何人调整,非其所能知。至于王李氏腊月领抚恤一事,问及道路、天气,则推说‘彼时混乱,或有关节文书特许通行’,然又拿不出特许文书。问及画押笔迹,则言‘妇人画押,本多简略,且时隔近载,难以详辨’。”
张汤的手指在“王五”与“赵甲”等名字之间划过:“桩桩件件,皆可自圆其说,却又处处留有‘可释疑’之余地。让你觉得有问题,却又抓不住实在的把柄。此非疏漏,而是……精心设计过的‘防御’。李靖王麾下,有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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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令史心中凛然:“中丞之意是……李靖王果真有事隐瞒,且早有防备?”
“有无隐瞒,尚需实证。”张汤摇头,“然其防备之周密,应对之从容,已远超寻常边镇。这本身,便足以令人深思。一个边将,何以对朝廷御史的核查,防备至此?是心中有鬼,还是……对朝廷已失信任,乃至心生抵触?”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纷落的黄叶:“不过,再周密的防备,只要是多人经手之事,必有顾及不到的缝隙,或人心不齐的疏漏。这三日问话,也非全无收获。”
陈令史精神一振:“中丞发现了什么?”
张汤走回案前,从一堆木牍中抽出一片,上面记录着今日问及边市交易时,一名市吏在紧张之下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那日验看河西羌部的皮货,天色已晚,胡商催促得紧,王军侯(市吏对负责边市警戒的军侯的称呼)便说,‘既是老主顾,皮子大体不差,便速速过了,莫要耽搁互市大局’……”
“王军侯?”张汤目光微凝,“核查边市章程,明言‘凡交易,需经市吏、军侯、府吏三方共验,签字画押,方为有效’。然在多数交易记录中,军侯一栏署名多为‘高阙戍卒第三曲军侯李敢’(此为化名),或直接盖军侯官印。这‘王军侯’……是何人?为何在此等重要交易中,擅自做主,简化程序?且,此事在其他市吏问话中,皆未提及。”
“还有,”他又抽出一片木牍,“问及伤兵赵甲安置时,一名曾参与新丰里房屋督造的小吏,无意中提到,‘赵甲家的屋墙,比别家厚了半砖,是陈屯长(负责带领民夫施工的低级军官)特意吩咐的,说是上官体恤伤残,多加关照’。这‘陈屯长’又是奉何人之命?此等‘额外关照’,是普遍如此,还是仅此一例?若是普遍,为何不见于章程记录?若是特例,又是为何?”
这些细节,单独看似乎都是“体恤下情”、“便宜行事”的好事,但放在张汤的核查框架下,却成了“程序不严”、“可能存在特殊关照或利益输送”的疑点。更重要的是,这些具体执行层面的“人”和“事”,开始浮出水面,与那些完美但冰冷的文书记录,产生了微妙的脱节。
“看来,我们得会一会这位‘王军侯’,还有那位‘陈屯长’了。”张汤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另外,调阅所有边市交易记录中,有军侯署名或官印的卷宗,核对其笔迹、印鉴。再查新丰里十一户伤残士卒的房屋建造记录,看有无类似‘额外关照’。记住,暗中进行,勿要惊动郡府。”
“下官明白!”陈令史感到一阵振奋,核查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着力撬动的缝隙。
朔方靖王行辕。
几乎在张汤锁定“王军侯”与“陈屯长”的同时,行辕内的李玄业也收到了来自郡府内部、关于这三日问话详情的密报。负责暗中观察、汇总吏员反应的是一名深得周勃信任的郡府主记。
“……大体应对无误,然张汤所问极细,尤其重细节、重人事。已有数人因紧张而言辞略有闪烁,或所述细节与其他同僚稍有出入。目前看,尚无致命破绽。然张汤似已留意到军侯王猛曾于边市简化验货程序,及屯长陈大在建造新丰里房屋时对赵甲有所关照之事。其副使陈令史,已开始暗中调阅相关文书。”主记低声禀报。
李玄业听完,沉默片刻,看向周勃与公孙阙:“王猛、陈大……可有印象?”
周勃皱眉道:“王猛乃高阙守军一军侯,勇武有余,细致不足。去岁边市初开,事务繁杂,胡商云集,彼时为加快验看,确曾有过催促市吏、简化程序之举,然仅限于少数几次熟客交易,且货物并无大问题。事后已被末将申饬。陈大则是郡兵一老屯长,为人忠厚,见赵甲断腿重伤,家小可怜,便在建房时吩咐工匠多用些料,加固墙体以御风寒,此乃其个人善举,并未额外耗费公帑,事后也未上报。”
公孙阙补充道:“此等小事,在边郡本是常情。然张汤以此等细微处入手,恐是欲从小见大,攀扯出‘军纪不严’、‘程序疏失’乃至‘私相授受’等罪名。王爷,是否要提醒王猛、陈大二人,统一说辞?或……暂时将他们调离?”
李玄业缓缓摇头:“不可。此时调离,无异于不打自招。张汤既已留意,必有后手。提醒二人,若被问及,便照实说。王猛可直言当时为促互市,确有急躁,已知错受罚。陈大亦可坦言是出于怜悯之心,擅自做主,并未多费官物,愿领失职之过。记住,要认小错,不涉大局;要态度恳切,不推诿,不攀扯。至于张汤欲借此引申,那是他之事,我等只需咬定此乃个人行为,偶发疏失,与朔方大政无涉。”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张汤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非要找出点‘错处’方才甘心。也罢,水至清则无鱼,边塞之地,岂能事事如长安台阁般规行矩步?给他一两处无关痛痒的‘疏漏’,让他有台阶可下,或许反是好事。勃兄,阙兄,接下来,张汤核查的重心,恐怕会从文书转向具体的人、事。让我们的人,都打起精神,但也不必过分紧张。记住,朔方行的正,坐得直,纵有小瑕,不掩大瑜。只要军心不乱,边防不弛,他便翻不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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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周勃、公孙阙齐声应道,心中稍定。
“另外,”李玄业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李广那边,可有新消息?匈奴游骑近日动向如何?”
周勃神色一肃:“正要禀报王爷。李广将军传讯,阴山以北匈奴游骑非但未减,反有增多之势,且活动范围扩大,似在测绘地形,窥探各隘口虚实。昨日,更有小股胡骑试图接近野马川外围烽燧,被我斥候驱离。李广将军判断,匈奴恐有异动。请王爷示下。”
李玄业眉头紧锁。张汤在城内步步紧逼,匈奴在塞外虎视眈眈,真是内外交困。“告诉李广,严密监视,加派游骑。若胡虏敢再近烽燧,可酌情射杀驱赶,但切不可追出过远,免中调虎离山之计。各关隘守军,即日起提高戒备等级。粮秣、箭矢,务必充足。还有,以本王名义,行文云中陈垣、雁门李都尉,通报匈奴异动,请其协防警戒,互通声气。”
“诺!”
长安,未央宫前殿侧厢。
这里平日是供朝臣等候召见或处理紧急政务的朝房。此刻,窦婴与数名支持新帝的官员,正与以宗正刘通为首的几名梁王派官员,进行着一场气氛紧张的“商讨”。商讨的焦点,正是云中太守陈垣的“考绩”与“调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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