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还握着李肆冰凉的手。李肆听了王旭这么一说,便要缩回手,示意张叁离开,又被张叁抓了回去。
王旭叹道:“白天阿翁就跟你说过,先别急,不许乱来。你耐心等府台醒过来再说罢。”
张叁攥着李肆的手不放,把那冰凉给暖热了,才又从怀里摸出两个白日里偷藏的蒸饼。李肆手被拷着不方便,他便撕成小块一口一口地喂到李肆嘴边,怕他噎着,又喂水给他喝。
王旭在旁边看得又一阵眼皮直跳,总觉得自己这个向来粗野的老弟是中了什么狐媚妖术——可是小兄弟一脸清澈,也不像什么狐媚妖人啊。
再说,哪个小狐媚子能拉二石弓、三百米外取人性命?还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抡起拳头往知府头上招呼?
——
张叁喂完饼,给李肆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擦了擦脸,最后在王旭的催促下离开了牢房。
王旭急着去巡夜,拽着他在空旷的夜街上,一边将自己的披风取下来,给没了外袄的张叁盖上,一边小声骂道:“还说跟他没有啥,脸都给人擦红了!”
“他脸上有灰,只是帮他擦一擦。”张叁道,“也才认识几日,能有甚么。”
“没见过你这样对别人。”
张叁蓦地停下脚步,想了一想,叹道:“他与别人不一样,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这样……”
他没读过书,词穷,不能吟诗颂曲,不能用什么华美之词来形容他眼中的李肆。
用大白话来说,初见时,他只觉着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幼稚小娃。
后来又觉着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小兽、生气了会尥蹶子的小马驹。
可是越到后面,越像是一块洁白的玉石。
张叁这辈子没有见过美玉。他跟着军队颠沛流离,走过大半个煊国,见过北方的大漠黄沙、中原的长河落日、江南的水色烟云。可他没有见过黄金珍宝、明珠美玉。
如果有那样一块纯白的玉石,他想象中应当就是李肆这样。
小石头呆呆的,傻傻的,说话嘴笨,做事手……手还挺利落。一伤了心,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掉。平时乖巧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一旦倔起来,拦也拦不住。
为了一个死去的亲卫兵,当众殴打知府。不幼稚么?不冲动么?不傻么?
旁人会说:他不计后果,不动脑子。
只有张叁知道:那是因为他干净。
因为他是一块小石头。
因为知府的命,与亲卫兵的命,在小石头眼里都是一样的。
害了人的,就是该打。
张叁不想揍章知府么?他也想。杀枭敌,他勇猛无畏。杀恶匪,他毫不留情。他可以扞拒佟太师,公然从军中逃跑。他可以夜闯县衙杀妖道,不怕得罪县大老爷。可他清楚地知道,这都是因为他还有王总管和魁原城为他兜底,他还有路可走,有志可追。
当他来到魁原城中,即便是他,也不敢让章知府瞧见他眼底的愤懑。
小石头做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的事。
要有什么后果,他愿替小石头承担。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半天未发一言。王旭瞧着他只觉鬼迷心窍,叹息一声,拽起他胳膊道:“不说这事了。回营换套军衣,你跟我巡夜去,不能放你一人乱跑。”
——
李肆孤零零地留在地牢里,肩背上披着张叁的衣袄,像一只灰白的大粽子,又缩回墙角去了。
走廊上跑过来一只孤独的小耗子。北方的耗子不似中原耗子肥硕,两指宽的一小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钻进牢里,悉悉索索地偷吃落在地上的饼渣。
李肆也不出声赶它,只缩坐成一团,默默地看着它。
他木愣愣地活了十几年,才刚刚学会思考,却还不善于思考。打了知府,自知后果很严重,先是担心会不会给张叁惹麻烦。刚才见张叁安然无恙地跟着王旭自由走动,还能给他带蒸饼——说明张叁自己也有饭吃——就放心了。
至于他自己,若是被知府下令砍了头,独在京师的婆婆又怎么办呢?
他之前不计生死,硬要跟着张叁和孙将军去突围,光想着自己死了能给婆婆留抚恤与三千贯赏钱,但是也忘了想一想,自己死了婆婆会不会伤心。
一定伤心。萍水相逢的亲卫兵死了,他都伤心,更何况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婆婆年纪也大了,光有钱有什么用呢,谁来照顾她,谁来扶养她。
可是,章知府不该打吗?他的冷漠拒绝,害了那么多人。
但又想来,全是章知府的错么?援军远道而来,却无法自证身份。那时候,有什么办法能令人信服呢?若援军真与枭贼勾结,大开城门的魁原又会如何?
——我做错了么?
——那正确的应该怎样做呢?
李肆想不明白。
张叁的衣袄暖暖地烘着他,令孤独迷茫的他感到些许的放松。他微微偏头,把脑袋枕在那厚实的柔软里,稀里糊涂地睡着了。《htt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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