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惊魂一夜过后,“广济号”继续北上。接下来的两日,江面相对平静,暑热虽未全消,但两岸山势渐显葱茏,江风也多了几分清爽。船上的气氛在经历风波后略显沉闷,船老大加强了巡查,黄生更是亲自带人轮班值守货舱,那箱引人注目的糖块被看得如同眼珠子一般紧。
小满计算着行程。从韶州出发,经郴州、衡州,过长沙府,入洞庭,再溯长江至江陵,水路迢迢。逆水而上,速度有限,日行数十里至百余里不等,且需考虑停泊补给、躲避风浪等因素。中元节在韶州码头,如今已是七月十七。按此推算,即使顺遂,抵达江陵府码头,至少也还需六七日光景。
七月十七,晨。
船行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水天一色,鸥鹭翔集。伏末的朝阳跃出湖面,将万顷碧波染成碎金。舱内闷了一夜的浊气被清晨湿润的湖风涤荡,令人精神一振。
小满在轻微的摇晃中醒来。她昨夜睡得并不沉,或许是前几日的风波心有余悸,也或许是……
她尚未睁眼,便听到身旁铺位传来窸窸窣窣的、极力压抑的声响。是谷雨。小家伙似乎醒得很早,正背对着她,整个小脑袋几乎都埋进了他那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小布袋里,小手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摸索着。那专注又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模样,肩膀都微微耸动着。
小满没有动,只是悄悄睁开一条眼缝,静静地看着弟弟。晨光透过舱窗的缝隙,在他柔软的发顶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她看到谷雨似乎终于摸到了要找的东西,动作一顿,随即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傻乎乎又满足的弧度,连耳根子都悄悄红了。他紧紧攥着那小东西,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对着布袋口看了又看,然后飞快地回头,想偷偷瞄一眼姐姐是否还在睡。
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撞进了小满含笑的眼眸里。
谷雨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小脸“唰”地通红,手忙脚乱地想把手里的东西塞回布袋,结果因为太慌张,那东西“叮”一声轻响,掉在了铺板上。
是一支银簪。
一支式样极其简素、没有任何繁复花纹的银簪。簪身打磨得光滑,簪头是简单的云头如意纹,透着一种朴拙的温润光泽。
小满的目光落在那支簪子上,瞬间就明白了。出发前夜,娘亲拉着谷雨在灶房说了许久的话,想必就是悄悄将这簪子交给了他,嘱他在姐姐及笄这日送出。这是岭南普通人家女儿及笄时,母亲能给予的最常见也最珍贵的祝福——一支银簪,象征着告别垂髫稚子,绾起青丝,步入成年。
“阿……阿姐!”谷雨结结巴巴,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我……我不是……这个是……娘……娘给的!我……我就是……”他语无伦次,小脸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在地上和姐姐脸上来回飘。
小满坐起身,没有去捡那簪子,而是先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弟弟滚烫的耳朵和乱糟糟的头发,眼中是满满的温柔笑意:“傻仔,阿姐醒啦。这簪子真好看,是娘让你给我的,对不对?”
谷雨用力点头,鼻尖红红的,终于找回了点声音:“嗯!娘说……说今天是阿姐的大日子,要及笄了!是大人了!要……要绾头发了!”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成了蚊子哼哼,但那份郑重其事却清晰可辨。
小满这才俯身,小心地拾起那支躺在铺板上的银簪。冰凉的簪身握在手心,仿佛还带着娘亲的体温和临行前不舍的目光。她低下头,指尖摩挲着那简单的云头如意纹,眼圈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鼻尖发酸。离家千里,生辰之日,阿娘不在身边,唯有这小小一支银簪,承载着岭南家中最朴素的牵挂与期盼。
“阿姐……”谷雨看到姐姐红了眼眶,顿时慌了神,小手无措地抓着她的衣袖,“你别哭啊,是,是生辰,要高兴。”
“阿姐是高兴。”小满抬起头,努力绽开一个笑容,将弟弟揽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谷雨,替娘亲守住了簪子,还记着今日给阿姐。”
姐弟俩相拥的温情一幕,被同舱陆续醒来的吴娘子、陈大嫂和孙嬷嬷看在眼里。吴娘子心直口快,立刻惊喜道:“哎呀!小满妹子!今儿是你及笄的大日子啊!”
这一声,立刻引来了舱内其他妇人的注意。在唐代,女子十五岁行及笄礼,是人生中极为重要的节点,标志着成年,可议婚嫁。虽身处旅途,条件简陋,但这等大事岂能草草?
“及笄礼?这可是大事!”陈大嫂也坐起身,脸上满是关切和喜色,“咱们岭南这边,及笄虽不比中原大族繁复,可也要请族中长辈或有福气的妇人主持,梳头加笄,说些祝福的话,再吃碗长寿面才算礼成呢!”
“正是这个理儿!”吴娘子一拍大腿,热情高涨起来,“咱们虽在船上,没有祠堂宗亲,可也不能委屈了妹子!孙嬷嬷年纪最长,见识也广,正好做正宾!我和陈大嫂给你当赞者!没有香案,咱们对着东方日头行礼!没有发冠,咱们……”她目光扫视舱内,忽然落在昨日采买的、还带着水珠的新鲜芭蕉叶上,灵机一动,“就用这芭蕉叶,编个‘青冠’!又应景又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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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嬷嬷虽素来寡言,此刻也微微颔首,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老身托大,便为沈娘子主持这江上之礼。礼在诚心,不在外物。”
舱内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了。妇人们七手八脚地行动起来。陈大嫂找出自己最干净的一块素色布巾铺在船板上,权当席子;吴娘子心灵手巧,飞快地用宽大翠绿的芭蕉叶折叠穿插,竟真的编出了一个精巧别致、充满岭南风情的绿叶头冠;其他妇人则找出各自珍藏的干净手帕、头绳,甚至有人贡献了一小盒难得带在身上的茉莉香粉。
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同船陌路人的温暖深深包围,方才的酸涩被巨大的感动取代。她坐在那方素布“席”上,谷雨紧张又兴奋地坐在她旁边。
孙嬷嬷净了手(用干净的江水),神情肃穆地站在小满面前,面向东方初升的朝阳。吴娘子和陈大嫂分立两侧。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孙嬷嬷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念着简化的祝词,带着古老仪式的庄重感。她拿起一把吴娘子贡献的木梳,轻轻梳理小满浓密乌黑的长发,然后利落地将长发在头顶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
初加:吴娘子奉上小满原本束发的普通木簪,孙嬷嬷将其簪入发髻。
二加:陈大嫂郑重地奉上谷雨带来的那支银簪。孙嬷嬷取下木簪,将这支承载着母亲心意与成年象征的银簪,稳稳地簪在了发髻中央。银簪在晨光中闪烁着朴素而坚定的光芒。
三加:吴娘子奉上那顶青翠欲滴、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芭蕉叶冠。孙嬷嬷将其轻轻戴在小满的头顶,绿冠衬着乌发银簪,少女的面庞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丽动人,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孙嬷嬷再次祝颂。简单的仪式,却充满了真挚的祝福和期许。
礼毕,舱内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妇人们真诚的道贺声。
“小满妹子,及笄大喜!成年啦!”
“沈娘子,往后就是大姑娘了,事事顺遂!”
“这芭蕉冠真好看,妹子戴着真精神!”
小满站起身,对着孙嬷嬷、吴娘子、陈大嫂以及舱内所有为她忙碌祝福的妇人,深深一福,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小满谢过诸位长辈、姐姐!此恩此情,铭记于心!”
她直起身,摸了摸头顶那支温润的银簪和清凉的芭蕉冠,又看向身旁激动得小脸发光的谷雨,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这漂泊江流之上的简陋及笄礼,没有高堂满座,没有锦衣华服,却因这萍水相逢的善意和质朴的用心,成为她此生最难忘、最珍贵的记忆之一。
“来,吃‘长寿面’!”吴娘子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里面卧着一个荷包蛋,“船上条件有限,这汤饼就当长寿面!吃了它,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在众人的笑语和祝福声中,小满接过那碗承载着无数心意的“长寿面”,低头吃了起来。热腾腾的气息氤氲了她的双眼,也温暖了她的整个心房。
在众人的笑语和祝福声中,小满接过那碗承载着无数心意的“长寿面”,低头吃了起来。热腾腾的气息氤氲了她的双眼,也温暖了她的整个心房。
江风浩荡,船行水上。十五岁的沈小满,在这一天,于天地水云之间,完成了她独一无二的成年礼。前路未知,但她知道,自己已不再是懵懂少女,她将更加坚定地握住自己的命运,走向那充满挑战也孕育着希望的未来长安。
与此同时,小满娘坐在院中的竹凳上,手里无意识地搓着一小段麻绳,目光却怔怔地望向北方。前日刚收到小满从端州码头托人辗转捎回的信,信里报了平安,也提到新糖块在端州引起注意,订单似有增多,她已写信请家里酌情增添人手,并托付里正和陈伯多加照应。家里已经着手安排了,作坊里又请了两个勤快的妇人帮工,一切都在按女儿信中的嘱托运转。
然而此刻,小满娘的心却飘得更远。今日是七月十七,是小满的及笄之日。她眼前仿佛能看到女儿的模样,不知在漂泊的船上,那支自己省吃俭用打制、临行前悄悄塞给谷雨的简素银簪,是否已簪在了女儿的发间?是否有人为她绾起青丝,说一句祝福的话?
陈伯坐在一旁的小竹椅上,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瞥见小满娘眼中的思念与惆怅,温声安慰道:“莫太忧心,小满那孩子,机灵又有主见,定会好好的。簪子给了谷雨,那小子牢靠,忘不了。说不定啊,这会儿正热闹着呢。”
大姐惊蛰抱着刚睡醒、咿咿呀呀的女女也走了过来,轻轻坐在娘身边,将软乎乎的小娃娃放进娘怀里:“娘,您看女女都笑呢。小满吉人天相,生辰定会顺遂的。等到了长安安顿好,她定会写信回来的。”女女仿佛感应到外婆的情绪,伸出小胖手去摸她的脸,带来一丝柔软的慰藉。
小满娘搂着外孙女,感受着那份温热,又望了一眼北方那望不到尽头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忧思未散,却也添了几分被家人慰藉后的暖意。同在一片月光之下,思念如同无形的丝线,连接着岭南的潭垌小院与浩渺江流上的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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