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刚至,岭南的空气便像浸了水的蒸笼布,闷热湿重。阳光金灿灿地泼洒下来,晒金岭后山那片背阴的豆苗坡上,却浮动着一层奇异的光晕。
陈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坡上下来,平日里微驼的腰背此刻挺得笔直,枯瘦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光,浑浊的双眼亮得惊人,像是两簇被重新点燃的炭火。他冲进院子时,小满正和娘在檐下翻拣着簸箕里晾晒的草药。
“成了!成了!”陈伯的声音带着喘,却又异常洪亮,“金丝豆!金丝豆能收了!金灿灿一片!快!快去看看!”
小满娘手里的几片艾叶簌簌落下:“陈伯,您说啥?金丝豆?这才多久?您慢点说!”她赶紧扶住激动得有些摇晃的陈伯。
“神了!阿岩那小子留下的法子,真神了!”陈伯喘着粗气,指着后山的方向,“快!小满,跟你娘去看看!老头子我腿脚慢,就在家歇着,顺便看着女女和屋子!”
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小满娘对小满独自上山的担忧。小满的心猛地一跳,丢下簸箕就往外跑:“娘!快!”
娘俩几乎是跑着上了豆苗坡。拨开几丛茂盛的风茅草,眼前豁然开朗。
一小片坡地,宛如被阳光凝固成了金子。
金丝豆的藤蔓依旧青翠,但缠绕其间的豆荚,却已褪去青涩,呈现出一种饱满、温润、近乎半透明的金黄色泽!它们密密麻麻地缀在藤上,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在墨绿的山影衬托下,流光溢彩,美得令人窒息。山风拂过,无数金色的豆荚轻轻摇曳,碰撞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无数金币在低语。
“老天爷……”小满娘捂着嘴,声音发颤。她种了一辈子地,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如此速度!
小满蹲下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一只鼓胀的金色豆荚。硬硬的,饱满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迸裂。她抬头,望向旁边的普通黑豆,它们还是一片青翠,豆荚扁扁的,离成熟尚远。强烈的对比让她心头滚烫。
“娘!你看这产量!”小满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比咱们原先想的,怕是要多出好几成!阿岩哥的法子,不光快,还旺!”
小满娘蹲在她旁边,指尖捻起一株金丝豆藤,细细数着上面累累的豆荚,眼里的喜色几乎要溢出来:“这……这豆芽生意,怕是不能敞开了发。这点金豆子,得精贵着用!做种!做种最要紧!”她斩钉截铁地说,“等挑个好天气,把后坡那片荒地也开出来,全种上这金丝豆!”
母女俩蹲在金色的豆田边,被这意外而巨大的丰收冲击得心潮澎湃。喜悦如同这芒种时节充沛的雨水,涨满了心田。
“好!就听阿娘的!”小满脆声应道,脸上漾开明媚的笑,“过两日,等谷雨学堂放农假,咱们一家子都来!好好收了这第一茬‘金疙瘩’!”
下山时,两人特意绕道自家山脚下的花生地。绿油油的花生秧子铺展开去,叶片肥厚油亮。
远处的水稻田里,稻浪翻滚,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腰,一片金黄,与山上那片小小的金色奇迹遥相呼应。整个潭垌乡,似乎都沉浸在一片丰饶的、充满希望的气息里。
这份沉甸甸的喜悦一直延续到她们踏进家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却静得出奇。
“陈伯?女女?”小满娘扬声唤道,声音在空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无人应答。
“惊蛰?谷雨?”小满紧跟着喊,心头莫名地一跳。往常这时候,惊蛰带着谷雨和女女在院里玩耍的声音总能听见。可现在,院子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谷粒。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小满娘的心。她脸色骤变:“不对……小满,快看看屋里!”
小满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几步冲进堂屋,又飞快地跑向里间、灶房……空无一人!连小小的女女也不见了踪影!陈伯也不在!
“娘!没人!都不在!”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手脚冰凉。难道是陈伯带女女出去玩了?可家里门没锁……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几乎岔了气的呼喊和沉重的脚步声!
“沈……沈家嫂子!小……小满!出……出大事了!”隔壁坡田的东叔像一阵风似的刮进院子,他跑得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撑着膝盖,弯着腰,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惊恐地指着县里的方向。
小满娘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手脚冰凉,却强撑着冲过去扶住东叔快要瘫软的身子,声音都变了调:“他东叔!快坐下!喘口气!天塌了不成?!人呢?陈伯呢?孩子呢?!”
东叔被小满娘硬按在竹凳上,灌了几口水,喉咙里的堵塞感才稍稍缓解,他猛地抓住小满娘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声音嘶哑破碎:“你……你们家那个畜生女婿!王癞子!他……他趁惊蛰带谷雨去河边洗衣裳,家里就剩下陈伯看女女的空当……翻墙进来!把……把女女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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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追出去拦他……被……被那畜生一把推倒在地!摔得不轻!我……我正好路过看见,扶陈伯起来,他……他指着那畜生跑的方向,话都说不利索了,急得直捶胸口!我把陈伯送我家里了,我家婆娘照顾着。惊蛰抱着湿衣服回来撞见,哭喊着就追……可那畜生抱着孩子跑得飞快,还……还回头撂下狠话!”
东叔喘着粗气,努力复述着那恶毒的话语:“他说……说惊蛰想合离?门都没有!除非……除非让他堂堂正正住进沈家!你们做生意赚的钱,得分他一半!说……说家里没个男人镇着,全是孤儿寡母加个老棺材瓤子,迟早被人吃绝户!要是惊蛰敢不答应……他……他当场就把女女卖给人牙子!”
“畜生!天杀的畜生啊!”小满娘浑身剧烈地发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小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牙齿都在打颤,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女女那张粉嫩的小脸和姐夫王癞子那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在交替闪现。后怕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丰收的喜悦,只剩下刺骨的恐惧——陈伯被推倒了!女女被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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