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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第1页）

这样想着，愁怀一宽。但对明日即将开始的泰山之行，却不免有意兴阑珊之感。只是她不敢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母亲与她不同，她是以赴泰安之约为主，泰山烧香为副；而她母亲却正好相反，是没有理由取消泰山之行的。

&ldo;我已经听见潘老爷的话了。&rdo;李婆婆也劝她女儿，&ldo;总是运气还不到，你也不必替他难过。这一趟上泰山，好好替他求一求，保佑他平安顺遂。&rdo;

这一下倒提醒了蔼如，不妨在泰山烧香时，为洪钧许个愿；下科若能高中，一定要设法让他到山东来一趟，双双上泰山进香还愿，倒也是件极有趣的事。

于是依旧照原定的计划行事，母女俩带着小翠和男仆，取旱道迤逦往西，径上泰山。

这一去一回，花了一个多月的功夫，入门但见累累青梅，梨花满地。蔼如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到去年此时，在奇山驰马，为洪钧所见，追踪而来的往事。忽忽一年，梨花如旧，而人事却已历过一番沧桑，从洪钧想到万士弘，由生离死别的伤感，勾起身世之痛，心情萧索，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了。

唯一的例外是探问洪钧的音信。如果有他的信，小王妈当然会说；见她始终不曾提到，也就不必多问。因此，这一夜虽然归途劳顿，竟是辗转不眠，心中不断在想，洪钧到底怎么了？他也应该知道她在想念，再忙，总也不至于连写封信的功夫都没有，而居然音信沉沉，是何道理？

第二天才开箱笼，整理什物；有几部在省城里买的笔记，归入书架，却意外地发现有一部簇新的《宋六十名家词》，不免奇怪，便唤了小王妈来问。

&ldo;喔，&rdo;小王妈大为不安，自己在额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ldo;看我，记性这么坏！是潘老爷送来的，还有洪三爷的信，我去拿。&rdo;

蔼如啼笑皆非，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但看到洪钧的信，就什么都丢开了。她首先注意到信封上印的花样是红梅，便放了一半心，知道洪老太太仍然在世。而拆信细看，则是哀愁满纸，令人凄恻难受。

洪钧的这封信很长。先谈他母亲的病，说是已有转机，不过这一好转，得来非易，全家上下，都累得快病倒了。延医不必花费诊金，但一天早晚两趟请陆懋修来诊视，开发轿马，招待酒食，所费亦颇可观。

接着是谈他自己。本科已经无望，唯有期诸三年之后。只是世路艰难，三年以后，是何光景，甚难预料。如今唯一的希望，是老母早占勿药，他能再应潘苇如的延揽，复回烟台。最后才提到那部《宋六十名家词》，说是江苏官书局根据汲古阁的本子新刻的。他知道她寂寞，特为买这部书，托&ldo;公车北上&rdo;的同乡，带到济南，再寄烟台东海关，托潘司事转交。书不值钱，而不惮其烦地辗转寄递，无非&ldo;聊表寸心&rdo;。

这对蔼如自是一种安慰，但愈觉得信中的语言亲切，愈为洪钧犯愁。既怕他侍奉汤药，累得病倒；又为他忧虑，闹了一身的亏空，不知如何弥补？

闷损之余，唯有翻翻洪钧寄来的书，作为排遣。最对劲的是李清照的词，觉得她所描画的那些日思春情，恰恰道着了自己的心境；所以一有感触，便会想起李清照的词。

这天在画室中凭窗远眺，想起洪钧，不自觉地念道：&ldo;&lso;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志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rso;！&rdo;这半阙&ldo;凤凰台上忆吹萧&rdo;刚刚念完，忽有一个念头：何不抄两首易安词寄到苏州，也让他知道我&ldo;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rdo;

于是从头细看易安词。中年居孀以后的李清照，万般凄凉，出语便是眼泪，与她此时的心境不合；只有早期与夫婿睽隔，深闺独处，闲愁所至，处处不离一个&ldo;他&rdo;，却有好些现成的词，可以追寄相思。

趁着一时高兴，先抄了一首&ldo;点绛唇&rdo;，但改动了两个字：&ldo;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碧海，望断归来路。&rdo;那&ldo;碧海&rdo;二字是她所改，原文是&ldo;衰草&rdo;。

又抄了一首&ldo;烷溪沙&rdo;：&ldo;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rdo;

最得意的是，一首&ldo;添字采桑子&rdo;：&ldo;窗前种得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凄清，愁损离人，不惯起来听！&rdo;她自觉写景写情，点滴凄清，无不贴切。相信熟知烟台每多夜梦的洪钧，一定能充分体会她天涯遥夜，竟夕相思，&ldo;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rdo;的况味。

正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听得喊声：&ldo;爱珠，爱珠！&rdo;

蔼如一惊，回头看时，是她母亲在门口；再看窗外，暮色渐合，不由得诧异，辰光过得好快。

&ldo;吃过午饭，进这间屋子，整整一下午，在鼓捣些什么？&rdo;李婆婆说，&ldo;开年到今朝，还没有进账过一文钱，你也该收收心了。&rdo;

提起这话，将蔼如的兴致扫得干干净净；暗暗叹口气，合拢词集，收起信笺，默不语，听她母亲再说下去。

&ldo;今天有人来定席，我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没有答应。&rdo;

如果是类似&ldo;打茶围&rdo;的客人，蔼如总是应酬的；定席宴客，她就要挑挑人了‐‐李婆婆所说的&ldo;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rdo;正就是表示估量定席的客人或许不中她的意。因此，蔼如便问：&ldo;谁来定席？&rdo;

&ldo;道台衙门的黄师爷。&rdo;

提到此人，她便想起那晚上他念那首打油诗的狰狞面目；心里像误吞了一枚青蝇似地恶心。原以为他当时一怒而去，从此便会绝迹于望海阁，不想还是不死心！这件事倒有些难以区处了。

&ldo;娘，&rdo;她沉着地问，&ldo;你是怎么回答他的。&rdo;

&ldo;黄师爷也花得不少了，一口回绝，情面上说不过去。他要的是后天的日子，我说那天有人定下了。&rdo;

&ldo;他倒没有说改一天？&rdo;

&ldo;是叫人来定的。后天不空，自然回去请示。说不定明天还会派人来。&rdo;

&ldo;一定会派人来。&rdo;蔼如答说，&ldo;明天如果再来，让我来跟他说。&rdo;

果不其然，第二天又来定席；不是派人来说，而是黄师爷亲自登门。

黄委员不良于行，等他一瘸一拐地踏上楼梯，蔼如已盈盈含笑，一团喜气地迎在房门外面。这在黄委员多少有意外之感。想起那夜绝裾而去，口出恶声，一句&ldo;睡到天明不要钱&rdo;，实在太恶毒也太下流，不由得脸上讪讪地，不甚得劲。

蔼如装作未见，喊得一声：&ldo;黄老爷！&rdo;随即惊讶地问，&ldo;你老的腿怎么了？&rdo;

&ldo;前两天喝醉酒了，摔了一跤。&rdo;

&ldo;你看你！&rdo;蔼如埋怨着，&ldo;知道自己酒量浅，不会少喝些！&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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